窗外，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，远处苍茫的天色像一层轻薄的雾纱，掩住了高楼，淹没了远处的山。每逢清明节，总有一些思念与伤悲，撩拨出云的眼泪，也撩开了记忆的闸门，思绪如开闸的河水……
时光定格在2005年清明节当天。
“快！快！向阳坡着火了，所有人全部往向阳坡赶，留下值班的！”同事紧急传达镇长的指示，全镇30余名机关干部分乘数辆车火急火燎地赶往出事地点。
东华镇地处中条山腹地，山高林密，风景优美，森林覆盖率达90%，占全县林业总面积60%以上，林区防火任务艰巨，责任重大。也是在这年年初，我有幸被组织提拔，调动到美丽的东华镇工作。
车风驰电掣般到达了火场。只见一处山坡上浓烟翻滚，暗红色的火舌时短时长，肆无忌惮地布满了整个山坡，似在向人们挑衅。早已有林场、林业防护站及当地群众在扑火。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在现场应急指挥。那时候，林业救火还是以铁锹、铁扫帚等工具为主，林场偶有几台风力灭火机，但这些工具只能扑救便于人靠近的小火、余火等，多是以铁锹、扫帚拍打、用土掩埋的方式灭火，或者看火之走向，外围造隔离带围困灭火，但山上多以可燃性强的油松为主，树多林密，荆棘丛生，且山势陡峭，造隔离带谈何容易！总之，没有什么好办法。好在山区人们素质高，都深悟“护林防火、人人有责”的大义。大伙一说救火，没人计较报酬，全镇干部群众齐上阵，连煤矿、木材加工厂、洗煤厂等企业也派出工人、车辆等参与，有钱的出钱，有力的出力，万众一心共救火！
我也领了一把锹，扛肩上就冲向了火场。凭着当过兵的底子，左闪右冲，很快就爬到了半山坡。在身旁扑火“老兵”的指导帮助下，我用锹拍灭一些不大的明火，尽力掩埋一些可能死灰复燃的余火，边拍边埋，心想扑火也就这么两下子。不知不觉间随火势火情越爬越高，直到地势陡的，站都站不稳，手中的锹成了拐杖。这时放眼俯视，漫山遍野是火和烟，才觉得脸被火炙烤得生疼，附近一起扑火的同伴一个也看不到了，原来轻率的我脱离了大部队。不远处火势忽的增大，有整颗树燃起来，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，听着心怵。突然间，风倒向了，一股浓烟扑来，烟夹杂着热浪呛的人窒息，一阵眩晕！风过间隙，能够喘口气，才发现到处是烟，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烟中，被烟包围了。人在烟中是很难分清东南西北方向的。一种莫名的慌乱和恐惧袭来：原来那些扑救森林火灾的烈士，大多是这样牺牲的？这个念头和认识一闪而过。不知什么时候，疲累加火烤，浑身已湿透，汗刺得人眼睛睁不开，腿由于长时间拔劲，抖擞个不停。这时，我才明白，林业扑火不仅要体力，还要讲究方式、技巧。
正在这时，山下有人大声吼我下山。像柳暗花明又一村，循着声音的方向，硬着头皮开始下行。岂不知，上山容易下山难，连溜带滑，连绊带扯，荆棘划手，树枝打脸，狼狈不堪。所幸，经过一番曲折，灰头土脸地下了山。人还没站定，领导就焦急地劈过来一句话：“十园也着火了，你随一些人赶快去十园。”
跃上三轮，未行多远，又接到电话说，上园村也有一处林地着火了，于是又有一部分人下了车，改乘另一辆车赶赴上园村。
车至十园，远远望见北坡山顶上冒着青烟，一行人急匆匆徒步上山。我体能还算可以，但到山顶时，也气喘吁吁、腿脚发软，更是饥肠辘辘了。这片林地以低矮灌木为主，现场着火物主要是灌木林树叶和杂草，火势尚处于发展阶段，还未形成向其他林地蔓延的趋势，正是扑救的最佳时机。有十几名群众手持铁丝扫把分散开来扑打明火，我们几个扛铁锹的迅速分组、分工、分片围击，判断火势走向有计划、有步骤地跟进歼灭，我再也不敢盲目地单独行动了。我的任务主要是清除部分着火点外围的树叶和杂草，阻断燃烧。其他同志掩埋或用扫把扑打。至于裤脚划扯了、手磨下泡了、成大花脸了，全然顾不着了。临近午时，奋战正酣，又接到领导命令，说是留几个人配合当地群众灭火就行，让我和几个人即刻下山，第一时间赶往西洼沟灭火，说那边火大。火情就是命令，我们几个人又一路小跑下了山。
西洼沟在大山深处，距离远，交通不便。按照安排，我们与40多个扑火群众，分乘几辆三轮车，抄近路翻越庄子山向西洼沟进发。
几辆三轮车冒着黑烟杀向了庄子山。这几辆车都是煤矿专用三轮，结实耐用，司机也是熟悉山路、经常驾车的好把式。只是这庄子山平日里看起来郁郁葱葱、绿意盎然的一片柔静祥和，实际是你不知道它的庐山真面目，就像一个外表和善、实则穷神恶煞的伪君子。首先是山上的路蜿蜒曲折，说是山路十八弯，一百八十弯也有了。或者说那简直就不叫路，勉强能看出来像是路。路窄的仅能容纳一辆三轮通过，像是专给量身定做的一样。山路奇陡，柴油三轮一路残忍嚎叫着，发疯般吐着黑烟，时不时还得往复几抹倒车——加油——猛冲，那真叫一个险啊，所有人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样。这还不行，司机还必须眼疾手快，及时避过遇到的深坑、深沟。原来，庄子山有少量铁资源，一些精明的老板在山上开采铁矿，但都是小规模鸡窝状开采，矿采了后，没有及时回填矿洞，日久雨冲，地面塌陷形成大大小小的十分瘆人的深坑、深沟，整个山上早已千疮百孔，只是在山下远看，山上植被发达，绿油油一片，茂密的油松林掩盖了一切，像极了人性。亏得司机一手好技术。
路越来越难走，最终车未及山顶，一道巨大的深沟彻底切断了山路。众人只好下车步行，三轮回返。原本想就近取道，争取时间，看来事与愿违了。
当地向导带领我们在林间穿梭。他告诉我们，有一种树叫怯树，是不能碰、不能摸的，一旦不小心接触了它，人会严重的过敏，全身红肿起疙瘩，奇痒无比，疼痛难忍。严重者，一提怯树的名字，就浑身起疙瘩犯病。且这病无药可治，患者一般得持续两月病情才能缓和，渐至痊愈。
本地村民都认识怯树，像我们这些乡镇干部、站所负责人、企业工人等非本土人员，根本没见过怯树，所以再困再累，也是尽可能的不接触身边植物。薄暮时分，人困马乏的一行人到达目的地。
西洼沟，曾经美丽的西洼沟呢？所有人都鼻子一酸，眼眶湿润了。只见视野所及之处，皆是焦黑一片，曾经的绿色怡人荡然无存。崖壁上全然没有了石土的本色，像被泼了一层墨，那是大火肆虐过的痕迹。有碗口粗的树被烧成了圆圆的一堆灰，偶有“硬朗者”，也是顶着两根黑黑的树杈，孤零零地杵在黑色的田野中，有点像孩童玩耍的弹弓，似在戏谑着人们。远处，零星的黑灰堆还不甘心地冒着青烟，几个着迷彩服的扑火人员铲了几锹土盖过去。很显然，这里经历了一场大火的洗劫，像是打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大仗。
镇长早已从另一条路先期到达，等候在那儿了。他一直来来回回攀上跃下，查看火情，指挥灭火。夕阳红并不能照亮他那阴沉的脸，沉默片刻，他沉重地说道：“这儿大火已被基本控制，留下一部分人灭余火，必须死看硬守到明早天亮！”说完又指着一个负责人道：“要是死灰复燃拿你们是问！”接着他又挑选了几个人，对我们说：“咱们这些人去敦家沟，哪儿火也不小。”
敦家沟在河槽地带，两边是披着密密植被的悬崖，中间是终年长流的河水，一般只能乘坐皮卡和三轮车到达目的地。镇长坐在皮卡车内一言不发。直到这时我才知道，今天一天全镇有六个地方着火，尤为西洼沟和敦家沟的火大、难扑，皆是因为群众上坟烧纸钱引发的火灾。
我知道，镇长在气愤的同时，也在深深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。清明过后，群众要整地种秋，要焚烧麦茬、秸秆，那才是真正的森林防火危险期。之前，镇上就清明防火工作做了广泛地宣传，制定了详细的方案，并明确任务、细化分工、责任到人，可还是防不胜防，一天内竟发生了六起火灾，所幸扑救及时，控制得力，大火未能着到原始深山里去。要知道，火一旦烧到原始深山森林里，就基本等于完全失控，没救了。
“哎！老百姓的工作真难做啊！”长久的沉默后，镇长自言自语感叹了一句。
车在河道里颠簸起伏了个把小时，待到黑幕笼罩大地时，我们到达了敦家沟。镇党委书记顶着一头乱发，十园林场场长身着全副武装的扑火服装，他们在现场指挥。县林业局也派来了救火队，一煤矿老板也亲驾皮卡载来了食物、水等生活物资。两边悬崖上不时有明亮的火点，不时有对讲机的吆喝声，不时有铁锹的拍打声，不时有扑火员矿灯的亮光。晚上视野有限，又是悬崖的陡峭地势，扑火员必须用对讲机时时与山下的指挥员联系，根据指挥员指示向火点进发灭火。
“你们先去吃点方便面吧，一天了。崖上都是机灵精干的扑火能手，他们熟悉地况，经验丰富，你们就不要上了，晚上不安全。”书记跟镇长、林场场长碰头研究后，这样做了安排，他接着强调到：“吃饱！吃完还要坚守到明天早上，确保余火全部、完全灭了后，你们才能撤退！”
这时，我才感觉到无比的饥饿。奔到皮卡前，一顿狼吞虎咽，那是多少年来吃得最香的一次。
按照领导安排，原地值守。夜晚的山风顺着河槽鬼哭狼叫般吹过来，汗落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低头看了看手机，11点多了。两边悬崖上没有了明火点，看来火势已被控制住。抬头望了望天空，繁星闪烁，眨巴着眼睛。我突然想到，今天是清明节，是我们那儿上坟的日子。
从正月上班就忙啊忙，上来一般得一周才能下山回家一次，偶尔还得“5+2”再深入一下。盼啊盼，盼到了第一个国定假日——清明节，想象着能休息3天。没想到领导说，节假日对咱们山区干部是无缘的，冬要防火，夏要防汛，咱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这！也罢，公大于私，但我还是心存侥幸，盘算着上午11点左右给领导张个嘴、请个假，下山回家给爷爷奶奶上个坟，祭拜一下亲爱的爷爷奶奶，马上再返回来。没想到还没张嘴就先扑救了一天的火。忠孝不能两全，或许这就叫奉献吧。
我尤为怀念我的奶奶，因为在奶奶去世的第二年我才出生。她没有来得及见她出生的孙子，当然我更不会见着活着的奶奶了。所以，当别人喊奶奶时，我是有一种酸楚感的。特别是从父辈口中得知，奶奶去世时年仅42岁，那时她罹患癌症，贫病交加，备受折磨，活活痛死了。
多少年来，我总对着奶奶的遗像凝神沉思，想象她活着时的模样，想象她活到现在又是什么样子，想象她的慈祥，想象她爱抚我的样子。
我不能自已，避过人，走到皮卡后面，对着老家方向，默默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，算是给奶奶上坟了。
时光荏苒，斗转星移，那个清明节已过去十几年了。每当别人议论乡镇干部不好时，甚至议论乡镇干部就是喝喝茶、看看报纸时，我总是回以淡然一笑。
我想说，你没有经历过，你从不会知道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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